亚洲周刊童清峰/国共内战后,国军退守台湾,蒋介石坚持“反攻大陆”、美国需刺探共军军情,双方协议组成黑蝙蝠中队,结果三分之二成员殉职。今天,幸存的黑蝙蝠及逝者遗属在台湾却因为政治原因,被遗忘、冷待。

今年六月五日,初夏的台湾正举办一场极为特别的座谈会,地点选在素有风城之称的新竹,与会者在清华大学的大礼堂里诉说著当年许多出生入死的“黑蝙蝠”故事,这些已经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在回忆昔日执行大陆军情搜集任务时不禁老泪纵横,在场上千名清大师生不时报以热烈掌声,对于这群身上挂满勋章的英雄献上无限的敬仰。

难能可贵的是这些被喻为“草莓族”(娇嫩、抗压性如草莓般,一踩即碎)的台湾大学生,竟是这次“黑蝙蝠在新竹—向勇敢的人致敬”的主要推手,他们原可和时下年轻人一样追求自我,却选择投入他们认为有意义的探索,虽然那段历史与他们的年代相隔久远,其执著与热心造就了这段感人的温馨祖孙情。

由立青文教基金会赞助、香港凤凰电视台制作的纪录片《台湾天空的秘密》,将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秘辛,重现在大家面前,作家龙应台看了影片后深受感动,推动清大学生举办这场座谈会,再度勾起台湾一群英雄用鲜血换取美援的忠勇事迹。

负责主办“向黑蝙蝠致敬”的清大经济系二年级学生、思沙龙团队下任副总监萧定表示,他们看到凤凰卫视拍的《台湾天空的秘密》、听到刘德华唱的《黑蝙蝠中队》,深受刺激,黑蝙蝠被香港人纪念,却被自己台湾人所遗忘,他们认为黑蝙蝠努力争取美援的过程不应被漠视,于是决定出面举办这场向黑蝙蝠致敬的活动。

前阁揆唐飞当天也出席这场盛会,他表示这场活动应该由空军来举办,结果却是由一群大学生做出来。萧定认为,这象征“大学生对继承历史有很大责任感”。

台湾能走上今天的民主自由体制,除了一般人所熟知的雷震、胡适、殷海光等早期知识分子的鼓吹,以及党外前进分子黄信介、江鹏坚等的牺牲奋斗以外,那些没有名字、也没有脸孔,但却以生命换取美援的黑蝙蝠,无疑也应该被记上一笔。龙应台指出:“黑蝙蝠是台湾社会边缘中的边缘,因为他们从事的是秘密任务,当他们殉难,家属连公开哭泣的机会都没有,台湾能有现在的安定发展,这些无名英雄应该被我们感谢。”

黑蝙蝠改变了台湾的命运,因为没有黑蝙蝠的牺牲,就没有美援,而没有美援,台湾早落入中共之手。但台湾蓝绿却都长期漠视黑蝙蝠对台湾的贡献,从来不曾对他们表示过敬意,国民党想独揽护台之功,不愿抬举美国,黑蝙蝠的史实因此遭一笔抹煞;民进党则视黑蝙蝠为威权体制下的产物,而且是为蒋介石而战,不值表扬。龙应台指出:“不分党派,对历史的轻率,都一个样。”但这些为台湾牺牲的人,“不应被政治的口水淹没,也不该被橡皮擦擦掉”,所幸台湾清大一群大学生,展现出成熟公民社会应有的作为,当看到政府不愿面对黑蝙蝠的历史时,他们就自己把这个责任扛起来。

曾任蝙蝠中队的通讯电子官刘教之,已高龄八十五岁,六月五日在新竹清大会场,面对同袍的“忠烈榜”,那字字血泪的姓名,无限感伤。他感慨说:“现在的政治人物都是用嘴巴爱台湾,当年他们是用鲜血、生命保卫台湾,谁比较爱台湾?”

国共内战战败,国民政府撤退来台,孤立无援,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白皮书,指国民党已无可救药,打算放弃台湾,但中苏联手,美国重新思考台湾的战略价值,开始与蒋氏父子合作,牵制中国大陆。

受命于“西方公司”

铁幕深锁,美国渴望搜集中共的军事情报,台湾因有地利之便,成为美国的眼睛和耳朵,代价便是援助百废待举的台湾,当年的总统蒋介石指派其子蒋经国和中央情报局(CIA)签约,双方以“西方公司”为掩护,成立空军“三十四中队”和“三十五中队”(黑猫中队),直接受命于蒋介石夫人蒋宋美龄(后交棒蒋经国),台湾出人、美方出飞机及必要器材,专门替美国搜集情报。执行任务期间,“黑蝙蝠”一只只悲壮地在大陆夜空折翼断尾。他们为保住机密,即使飞机被击中也不跳伞逃生,选择如蝙蝠般消失在历史的黑夜中。

黑蝙蝠犹如人造卫星,使美国对大陆的军事部署了如指掌,美方则以美援相报。已故空军情报署长、负责督导蝙蝠中队的衣复恩曾对亚洲周刊说,台湾没有反攻大陆的能力,三十四中队搜集的情报对台湾没有任何意义,但对美帮助很大,黑蝙蝠完成任务返航时,美专机C-124已在新竹基地守候,等飞机落地,美方人员立即登机,拆卸飞机上的电子监听设备,把搜集情资带回美国研析,直接送交白宫。

衣复恩与蒋经国私交甚笃,蒋会指派他督导黑猫与黑蝙蝠,说明蒋对他的信任,但这位权倾一时的国防部计划参谋次长室执行官何以在权力鼎盛时期遭牢狱之灾,至今仍是个谜。衣复恩在他的回忆录《我的回忆》中对这段历史有所交代:国府撤退来台后,蒋介石始终以反攻大陆为念,心直口快的衣复恩却抱持“反攻无望论”,还跟美方重要人物林克斯(Robert Linquist)谈及此事,消息很快传到蒋经国耳中,衣复恩碰触到当局最敏感的神经,最后被依“图利他人”罪名入监三年。

黑蝙蝠的侦察任务,被列为“极机密”,至今仍锁在《空军特战史》的机密档案中,美国虽说三十五年前的机密文件都已解密,但美国中情局对黑蝙蝠执行特种任务仍讳莫如深。

据统计,黑蝙蝠中队一九五三年成立至六七年十二月停止侦察任务,十四年间共执行特种任务达八百三十八架次,先后有十架飞机被击落或意外坠毁,殉职人员达一百四十八人,占全队三分之二。中队队员戴树清感慨表示:“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真是冤枉,上面连慰问都没慰问。”

CIA为每个三十四中队的人投保一万美金,但事实上遗族得到的保险费远低于此。黑蝙蝠遗族黄力智表示,军方根据遗族眷口数,每一人发一千美元作慰问金,另外还发给二十四年终生俸。一名黑蝙蝠遗孀杨锦全表示,她在纽约遇到被俘的“黑猫中队”成员张立义,后获释定居美国,张说美方给他二十五万美元,比较起来,黑蝙蝠的性命未免太不值钱,“他们都是白白牺牲掉!”杨锦全啜泣指出。

军方对黑蝙蝠的抚恤极不合时宜,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能领取抚恤金,问题是当年很多黑蝙蝠只身来台,殉难后,不仅他们在大陆的父母被牵连,也因他们人在大陆而无法得到当得的抚恤金。

三十四中队替美国卖命,有时任务结束,美方官员会致赠美元给黑蝙蝠聊表意思。一般人都认为黑蝙蝠赚美钞,很有钱,但黑蝙蝠家属都很低调,蝙蝠中队有人殉职后,有些遗属根本不敢哭,一哭就表示家里有人死掉,会让有心人觊觎他们的抚恤金。黑蝙蝠朱震指出,他的同袍叶霖偷偷将美元藏在榻榻米下面,家人都不知道,等他殉难后才从他写的日记中得知这个秘密,美元早已不翼而飞。

三十四中队领航员邹立徐表示,每次任务都是由“西方公司”直接下达,包括进口点、出口点、情报重点等,任务确定后,他就得定航行计划、画航线(算出经纬度),并熟读地图、了解地形、地物等,“我们通常是终昏(太阳西下六度,一度是四分钟)以后才进口,日出之前六度出口”。黑夜降临,正是黑蝙蝠出没时刻。

黑蝙蝠每趟侦察任务都像是在跟死神搏斗,没有人能保证安全返航。衣复恩指出,大陆有一百多处雷达设施,台湾侦察机一飞进其领空,他们的雷达就会开启,侦察机上的电子设备可测录电波等资料,回来后将高低空侦察结果比对研判分析,即可知对方何处设有雷达、飞弹和高炮,下次再进去时,便可作电子反制干扰,使大陆雷达看不见来机,战管因而失效形同瞎子。

根据中共前空军副司令员林虎所著《保卫祖国领空的战斗》,为了对付黑蝙蝠,共军进行了一千多次实兵演练,发现目标的机率达百分之八十七。台湾优势渐失仍不自知,黑蝙蝠还以为可来去自如,遂一步步踏入险境。

一九六三年五月七日夜,朱震从副驾驶升任正驾驶后担任P2V侦测任务,当夜八时三十分左右,在江苏徐州西南附近被盯上,当时飞行高度约一百呎,中共派出照明机与攻击机起飞拦截,朱震保持高度警觉,发现照明机在他前上方约二公里处,投下照明弹,照明时间远比过去更长,整个天空如同白昼。

“外面尽是一片黄土,我要领航员邹立徐注意往哪个方向逃比较容易,他看了看地图和地势,发现根本没有躲的地方。”七十七岁的朱震说:“我能做的就是不让飞机平飞,往左边,它打过来,我向左又向右闪躲,急扭过去,曳光弹就打在我的影子上,当时只要一颗子弹我就完了。”中共连开了十三次炮,都未命中,朱震幸运地逃脱,“求生的意志,可以克服一切。”

黑蝙蝠从小就逃难

祖籍江苏的朱震,从小就跟著妈妈逃难到浙东山区,躲避日军空袭,“飞机在头上扫射”,他深知战争残酷,五五年当他被征选参与执行大陆电子侦测的“猎狐计划”(后并入三十四中队)时,就知道往后日子要冒险了。

但朱震并不畏死,甚至视马革裹尸为军人无上荣誉。“我们打仗,常面临生死关头,生跟死只有一线之隔,死就像光闪一下,但我有光彩,这就是荣誉。”他说,蒋经国说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但要做不平凡的事,这句话影响了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没有感觉生死的重要,只知道上面把任务交给我,我要尽力完成,就算死,也是很光荣的事。”

今年八十三岁的黑蝙蝠柳克鑅表示,三十四中队所搜集到的军情,对美方有极大用处,之后B-52、B-66轰炸机所用的防御雷达,主要便是依据当年三十四中队所侦搜的资料。“我们替美国找情报,这是他们最经济、成本最低的方式,所以美国给我们军援、经援,我们成了他们的筹码。”

空军出身的前行政院长唐飞对黑蝙蝠表示敬意,他说,他们以牺牲换来台湾的繁荣。但执政当局对黑蝙蝠的贡献却轻描淡写,甚至歪曲事实。一位黑蝙蝠指出,军方极机密文件中对三十四中队大陆任务次数、路线等多与事实不符。

龙应台指出,军方应为拒收战俘道歉,并立即修订不合时宜的赔偿及抚恤条例,还黑蝙蝠及黑猫一个公道。

“在茫漠的夜中,我们继续飞翔;在凄冷的夜中,我们依旧神伤”、“可以纪念我们魂魄之返航,在日与夜错乱的黎明前,我们还在,飞翔”,诗人向阳以诗歌《哀歌黑蝙蝠》向黑蝙蝠中队队员致敬。

二十四岁的胡又天,以罗大佑《你的样子》的旋律,唱出他为纪念外祖父傅定昌所做的诗歌:“黑夜蝙蝠,出没在冷战的年代,前仆又后继,维系中美的依赖;赤空碧血,岂只是征人与妻儿,忠烈英魂,你们是历史的悲哀。”傅定昌也是蝙蝠中队队员。

在这个处处都要求平反的年代,如果二二八都能平反,并且树立纪念碑,也有二二八纪念公园,何以黑蝙蝠的历史竟成灰?这群黑蝙蝠的晚年,令人感到辛酸的是,当初曾用生命写下的精采乐章,如今却因为政治因素,使他们无法得到人民应有的崇敬,难道他们真的像黑蝙蝠一样,只能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黑猫中队 空军三十五中队,又名“黑猫中队”,它和黑蝙蝠中队一样,都是在冷战时期与美国合作,深入中国大陆担任侦察任务的特种部队,后者是低空侦察,前者是高空侦察,作战时间更长,配置美制U-2高空侦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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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2进入中国大陆的侦测任务,完全由美方主导策划,多半在天未亮时出发,黑猫中队前后共有二十七位飞行员,在大陆遭击落者有五人,张立义和另一位飞行员叶常棣是仅存者。

叶常棣是在一九六三年于完成任务返航时,在江西上尧遭共军萨姆二式(SA-2)地对空飞弹击中跳伞被俘,在医院抢救中,医生从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块弹片;张立义则是在一九六五年刚要进行侦察任务时于包头遭飞弹击落,跳伞被俘。叶、张两人后来均遭下放劳改,受尽折磨。

一九八三年两人被释放到香港,但国民党政府认定他们已“殉职”,不让他们回家。八四年美国中情局安排两人转往美国,九零年才回到台湾。

他们两人从出任务到回台,时间超过了二十五年,只是回到台湾,人事已非、妻离子散,叶、张两人被迫除役,军方只象征性发给三十几万台币的退休俸,许多人不禁要问,对一个身经百战的耆耆老者,这难道就是他们最后的补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