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越铁路也为文化落后的云南打开了文化之窗。法国人在昆明建造了医院与教会学校,而昆明人首次有了接受西方先进教育乃至出国留学的机会。它甚至促进了云南与上海乃至首都的文化联系。过去云南与内地的连接只能靠马帮路。中国最后一个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是云南人。他当年赴京赶考,在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奉旨准假还乡,从海路经滇越铁路还乡,只花了十多天,于是赋打油诗一首:

“新生事物多责难,说三道四两极反,人间谁说无前例,列车尽头见曙光。”

此乃文献片《滇越铁路叙沧桑》上介绍的。我怀疑这诗为现代文盲伪造,与伪造所谓《大顺文档》的文笔如出一辙(关于所谓“大顺文档”,我也是从CCTV的纪实台播放的视频上看来的,那些伪造文书准备在《青山处处埋闯贼》中介绍)。须知“新生事物”、“列车”之类的词都不可能为那阵的人使用,更何况那打油诗连韵都不押,遑论起码的格律。虽然袁嘉谷来自文化落后的云南,人家毕竟是个状元,总不至于连词章小道都不懂吧)。

诗作真伪不论,袁嘉谷走的路从此成了云南人进京的近道。自铁路修成后,云南人要出省,必须先出国:先坐车到海防,换乘轮船直达香港或上海,再从那儿去广州或进京,比境内毫无铁路、公路的四川、贵州方便多了。

过去我在四川时就悟出,历史上四川的文化之所以在西南数省中是最先进的,不但远远超过云贵,而且胜过两广(广东是英国人来后才发达起来的,原来也是瘴烟蛮雨的化外之地),完全是沾了长江水道的光,使得三苏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轻而易举地到达文化发达的中原。如今滇越铁路也起到了类似的文化通道的作用。如果说没有长江,就不会有三苏,则我们似乎也可以说,没有滇越铁路那文化通道,也就不会有“人民音乐家聂耳”——那云南土人就是经滇越铁路到海防,再坐船到上海,从此发迹的。

然而尽管滇越铁路给云南人民带来了这么多的好处,英雄的云南人民仍然像先进地区的人民一样,奋起反抗抵制西方文明的入侵,为祖国在近现代史上拒绝文明的壮丽史诗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滇越铁路当初选的是西线,经蒙自、建水、通海、玉溪到达昆明,也就是今年才铺通的玉溪—蒙自铁路走的路线。这条线路把当时云南的繁华富庶地区联在一起,铁路修成后,将极大地促进这些地域的发展。但当法国人在蒙自开始测量时,1899年6月20日,蒙自大屯杨家寨的杨自元便邀集锡矿工人及附近村民数千人,夜袭蒙自县城,火烧洋关税司,迫使法国勘测铁路的人员撤回越南。

1903年阴历5月间,正当滇越铁路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时,据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工人起义”的周云祥“起义”爆发。不幸的是,论阶级成份,此人属于“解放”后官府在“镇反运动”中首先镇压的“把头”或“工贼”,因为他不是工人,而是个旧锡矿的一个保查队长。正因为他是与矿主勾结的狗腿子,起来造反才不愁没有饷源。

话说个旧锡矿有个矿主叫朱渭卿。此人是当地巨富,跟今日那些富可敌国的煤矿主一般。听说法国人要修铁路,他以为鬼子要来抢劫他的万贯家产了,于是便出资煽惑这周把头起来闹事。云南虽然落后,士绅们还是精通“三元里抗英”、“义和团扶清灭洋”那一套“使憨狗咬石狮子”之类国术的。这国术在张天翼的经典小说《清明时节》里有过生动描述,其实也就是《水浒传》上金眼彪施恩以小恩小惠收买武松去​​替他报仇雪恨的老招数。

拿着主子给的无量金钱,周云祥组织了将近两千多人,打败了矿上的官军。在这之前,因蒙自抗法修路,清廷派兵镇压,个旧城空虚,周云祥便乘机带领矿工占领了个旧城,接着就挥师占领蒙自,砸了海关、烧了洋行,并喊出了“阻洋占厂,阻洋修路,抗官仇洋”的响亮口号,号召大家打到临安府去(根据百度百科,这“临安府”可不是南宋的首都,似在今云南建水县)。清廷调兵将“起义”镇压了下去,周云祥被押到昆明斩首示众,首级挂在昆明城墙上。 “起义虽然失败了,但这次起义作为中国历史上工人阶级首次反帝、反封建运动而载入史册”,CCTV如是说。

这次斗争当然是伟大的。勿过,鬼子尊重私人产权。 “阻洋占厂”乃是朱渭卿的杞忧,其实也就是至今未愈的国症,在心理学上唤作“PPD”(paranoia personality disorder),用俗话说就是“受迫害狂”,其主要症状是从来不相信世上有“善意”、“双赢”、“互利”这些事,自己乃是全世界“敌对势力”串通一气谋害的对象。当年我大清第一位驻英副公使刘锡鸿曾把这心态表述得很好:

“英公使威妥玛在都初相见时,辄言政在养民,当以开煤铁矿、创造铁路为中国目前急务。此次由天津南下,同舟洋人立论,亦专主于此。余以中国立教尚义不尚利、宜民不扰民之说晓之。伊辈辩论往返,疏不惮烦。初不知其何乐于中国之富强,而进言恳切若此?”

这意思是说,他当初在首都首次见到英国公使威妥玛时,威妥玛就跟他说,为政首在养民,目前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开采煤矿、铁矿,建造铁路。这次他奉使乘船从天津南下时,同船的洋人又跟他说这些。他告诉他们,中国的国教是讲究道德原则而不追求物质利益,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愿华夏遍地坟,也要杀光日本人,制定政策的出发点是方便百姓而不是烦扰百姓。可那些人听了这圣贤之道后还不罢休,还要没完没了地跟他辩论下去。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乐于见到中国的富强,而恳切进言到了这个地步啊!

不得不承认这推理毫无逻辑错误,极为雄辩有力:敌对势力是绝对不会希望看到中国富强的。因此,他们以富强来引诱中国,必是包藏祸心,只有白痴才看不出这点来而上当受骗。所以,开煤铁矿、修铁路等等,必是鬼子灭亡中国的毒计。

这刘锡鸿并非白痴,其观察力与理解力都非常敏锐,悟性也堪称一流。他到了英国后,亲自乘坐了列车,惊叹道:

“乘车眺望,遥见其下行人如织,街市闾巷渺若重渊,几疑其穴地为之,而不知身在桥上也。又或高凌宝塔之尖,俯拾帆樯之顶。初至其地,骇心惊目,无非异观。闻人言,南至海口,北至苏葛兰(苏格兰),铁路共数十道。每行百里,人纳车价仅一息零(先令,英国零钱单位,现已废除),较之未有火车时,省费数倍。” 他更惊叹火车旅行之快,声称那是“缩地术”。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地铁与泰晤士河的河底隧道,参观过电报、电气等科学演示,考察过兵工厂、书报印刷所,并系统考察了英国的行政、立法与司法机构。而且,此人悟性相当之高,一个中古时代走出来的人,连小学文化都没有,绝对不懂通分约分,遑论分解因式,却竟能理解莫尔斯电码的原理、伏打电池的工作原理,乃至炮膛内的来福线的作用,等等。更重要的是,经过亲身体验,他终于发现“英人知礼”,“英人爱重中国”,并几次接见了为中国打抱不平、抗议英国欺负中国、要求英国政府禁止鸦片的民间游说团体,并终于悟出英国人对中国其实并无领土野心,只是想和中国做生意而已。

但即使在PPD(受迫害妄想)被驱散后,刘锡鸿仍然是个坚决抵制文明的民族英雄。回国后以亲历者的身份写了《仿造西洋火​​车无利多害折》,声称: “火车实西洋利器,而断非中国所能仿行也。臣窃计势之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 他最担心的还是:“火车既行……则洋人踪迹自必遍及里闾,以利啖人,村愚尤易为惑”,会变成“带路党”。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周云祥及其主子朱渭卿与刘锡鸿身份虽然不一样,但都是坚决抵抗西洋文明入侵的民族英雄。周云祥慷慨就义的同时,朱渭卿作为“起义军的经济支柱”被清廷通缉,其家产也被查封。他逃到日本,参加了兴中会。 1908年受革命乱党的派遣,回云南组织革命。在辛亥兵变发生后不久,他在建水组织了临安“起义”。起义成功后,云南军政府授予朱渭卿中将衔,并发还被清廷查封的全部家产。

据CCTV解说词:“周云祥起义虽然失败,但它是民心所向,给朝廷和法国人增加了压力,滇越铁路被迫改线。”确实如此,法国人被迫将铁路线改成了后来走的东线,蓄意避开人烟密集之地,专在深山老林里偷偷摸摸地穿行,因而成全了世界上第三工程奇迹。

只是百年之后,中国政府因为滇越铁路轨距只有1米(因而称为“米轨”,而国际标准轨距是1.435米,称为“准轨”),运输量不能满足目前需要,改建准轨铁路取代之。新建的玉蒙铁路走的就是法国人当初选的那条线。老芦迟钝,还真是无法理解:靠人民战争逼迫法国鬼子改线,究竟能算是毛泽东思想的什么伟大胜利?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达到“阻洋修路”的崇高革命目标,当滇越铁路终于在1910年3月31日正式通车那天,云南讲武堂特地放假一天,好让师生齐集车站,强烈抗议那空前国耻。讲武堂的师生们与蔡锷渊源颇深。几年后他们还在蔡锷领导下,发动了“讨袁护国战争”。但若是没有那国耻,则蔡松坡也就无法取道越南秘密回滇,那么,历史上有无“护国战争”还是个问题。

蔡锷能否逃到云南去搅屎倒也无足轻重,但如果没有滇越铁路,抗日战争恐怕就无法打赢了。从1937年到1940年,尤其是在中国丧失了出海口之后,它成了为中国输血的大动脉,无数军火、设备和其他物资,都是通过它源源输入中国的。它同时也成了中国的“敦克尔克大撤退”的途径之一。在此期间,有168家企业经过该铁路内迁,该线一共输送了物质130万吨,人员近千万。大批文化人也经过该线逃到大后方,其中包括钱穆,费孝通,冰心,冯志,陈省身,华罗庚,周培源,严济慈,王守竞,李苦禅,潘天寿……等等。

所以,若是中国工人阶级第一次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武装起义成功,后来的历史要改写也未可知。这或许就是上至CCTV,下到云南“史学界”人士至今还在鼓吹“阻洋修路”的缘故吧?